说着,他嘴里的烟就被人抽走了,他撑开眼皮去看,林望月抽两根烟,抽一歇,两根都剩下半截时,他把它们一起扔进了火堆里。
火苗窜高了瞬,林望月的侧脸明亮了瞬,他的眼神却是黯淡的。
于戎勉强支起半个身子,摸到背包,他想纪录下这一刻。
火红的光,苍白的脸和黯淡的黑眼睛,多像一个在等待亡魂降临的人。
他想他的电影海报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。
于戎正在摸索相机时,林望月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他毫无征兆地开始叙说往事。
“我刚到英国不久,一次假期,我去了意大利旅游,一个人,在米兰,路过一间手工西装店时,我突然很想拥有一套正装,我就进去了,正好店里有个客人来取衣服,正好他们的一个学徒抱着给这个客人做好的西服从地下室走上来。
他们的缝纫间在地下室。
那个学徒戴着黑边眼镜,很严肃,一本正经的,像个书呆子。”
“他的鼻梁高,戴眼镜好看,不戴也好看。”
“他穿一件白衬衣,围了条围裙,围裙口袋里放着卷尺,镊子,针线包,还有一本很小很小的笔记本。
他用黑色的圆珠笔记东西。”
“他来帮我量尺寸。
他高我好多,他年纪也比我大,大不少,他不用香水,也不用须后水,闻上去像一张白纸。
我问他,下午三点有一班去伦敦的火车,我有票,两张。”
“我不是致敬《花样年华》啊,我是致敬《私恋失调》,我想穿过人群和他拥抱。”
“后来,我办工作室,他是我的合伙人;后来,他和我说他能陪我吃苦,但是那些来帮忙的朋友,谁不是回绝了好的工作,好的待遇,他们也要养家,他说趁现在有人找上门来谈投资,还是考虑考虑吧,我说,好;然后呢,他又说,以高定价来保证质量,巩固品牌形象,笼络固定客户固然好,但是品牌不赚钱,曲高和寡,很容易消失,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,我们应该设立副线,为主线筹措资金,拓宽市场知名度,我说,好;他说啊说,一直和我说,说时代不同了,我们要扩大网络平台影响力,应该和influencers合作,常驻商场,去打折村开店,我让他和他那些硅胶嘴唇,假屁股假鼻子假胸的influencers去吃屎,去死,滚,我让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林望月骂骂咧咧地点了根烟,抽烟,不停抖烟灰,人隐在了袅袅升起的烟雾后,“他就说我情绪不稳定,说我需要休息,让我暂时放下所有事情好好调整;再后来,我就被除名了。”
于戎抓着相机,没动。
他本来就很困了,一时间又有那么多信息涌入,他有些处理不过来了。
林望月仍在说话:“他利用我赚钱,利用我把他从那个没有窗户,没有暖气,人根本站不直的地下裁缝室带到了伦敦西区,然后把我一脚踢开,这种叫什么?这种叫忘恩负义。”
说到这里他说完了,不响了,呼吸声都变得低不可闻,他埋头缝他的柳叶,一片接着一片。
于戎看了歇,到最后也没拍他,他的意识消极怠工,索性什么线索都不去研究,什么关系都不去理清了,这么迷迷瞪瞪地放松了神经,他却还没完全入睡,恍惚间,他看到林望月不在缝衣服了,他似乎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;恍惚间,林望月还是在绣柳叶,绣好了,补上了那衣服的破口,他把它挂回了原来的位置;恍惚间,林望月站在幽暗的洞穴里,对着岩壁上那大大小小的黑洞说着什么。
可能因为他提到了《花样年华》,所以他便认为他会找一些洞口诉说秘密。
“好不真实……”
于戎感觉自己说了这句话,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。
他真的睡着了。
后来他醒过来,一睁开眼睛,山洞外是亮的,亮得不太透明,到处是蓝朦朦的雾。
而山洞外,在他视野的正前方,正中间,一头水牛站在那里。
水牛的脖子上套着个大铃铛,水牛睁着大而湿润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。
它的尾巴扫动了下,雾散开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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