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池北偶谈》卷十七有冯班一条,称其博雅善持论,著《钝吟杂录》六卷,又云:
“定远论文多前人未发,但骂严沧浪不识一字,太妄。”
我所有的一部《钝吟杂录》,系嘉庆中张海鹏刊本,凡十卷,与《四库书目提要》所记的相同,冯氏犹子武所辑集,有己未年序,盖即乾隆四年,可知不是渔洋所说的那六卷原本了。
序中称其情性激越,忽喜忽怒,里中俗子皆以为迂,《提要》亦云诋斥或伤之激,这与渔洋所谓妄都是他大胆的一方面。
序中记其斥《通鉴纲目》云:
“凡此书及致堂《管见》以至近世李氏《藏书》及金圣叹才子书,当如毒蛇蚖蝎,以不见为幸,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,亦须小心听之。”
冯氏不能了解卓吾圣叹,在那时本来也不足怪,(李氏的史识如何我亦尚未详考,)若其批评宋人的文章思想处却实在不错,语虽激而意则正,真如《提要》所云论事多达物情,我看十卷《杂录》中就只这个是其精髓,自有见地,若其他也不过一般云云罢了。
《杂录》卷一家戒上云:
“士人读书学古,不免要作文字,切忌勿作论。
成败得失,古人自有成论,假令有所不合,阙之可也,古人远矣,目前之事犹有不审,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。
宋人多不审细止,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,据蜀非地也,用孔明非将也。
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,不据蜀便无地可措足,此论直是不读《三国志》。
宋人议论多如此,不可学他。”
切忌勿作论,这是多么透彻的话,正是现在我们所要说的,却一时想不到那么得要领有力量。
我们平常知道骂八股,实在还应该再加上一种“论”
,因为八股教人油腔滑调地去说理,论则教人胡说霸道地去论事,八股使人愚,论则会使人坏。
大家其实也早已感到这点,王介甫也有较好的文章,只因先读了他的孟尝君论,便不欢喜他,还有些人读了三苏策论之后一直讨厌东坡,连尺牍题跋都没有意思去看了,这都是实例。
钝吟一口喝破,真是有识见,不得不令人佩服。
卷四读古浅说有一条云:
“读书不可先读宋人文字。”
何议门评注云,“吾辈科举人初见此语必疑其拘葸,甚且斥为凡陋,久阅知书味,自信为佳。”
评语稍笼统,还是找他自己的话来做解说吧。
卷八遗言云:
“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,都不料前后。”
又卷二家戒下云:
“古人文字好恶俱要论理,如宋人则任意乱说,只练文字,(何评,苏文如是者多矣。
)谢叠山《文章规范》尤非,他专以诬毁古人为有英气,此极害事。”
卷八又云:
“宋人谈性命,真开千古之绝学,……但论人物谈政事言文章,便是隔壁说话。”
下半说得不错,上半却有问题。
冯氏论事虽有见识,但他总还想自附于圣学,说话便常有矛盾,不能及不固执一派的人,如傅青主,或是尤西堂。
其实他在卷二已说过道:
“不爱人,不仁也。
不知世事,不智也。
不仁不智,无以为儒也。
未有不知人情而知性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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