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远轻轻低下头,摆弄了两下裙摆:“从窗户望出去,隔着铁丝网,可以看到远处的镇上的灯光,其实那个镇子离这里也不远——我记得爸妈送我来的时候,我们还在镇上的餐馆吃了顿饭。
但是那种感觉就是,你看得见,也知道它并不远……可你就是到不了。”
片子每到这里,徐以寒都有一种胸口被紧紧勒住的感觉,呼吸变得滞重,同时有反胃感。
“我和白娘娘就经常站在窗前往外看,时间久了,他说,我像他妹妹,他说,没人的时候想叫我‘小青’。
我觉得挺奇怪的,但是在‘正心’,本来就没什么‘正常’可言——对吧?”
邓远的声音很轻,几乎显得缥缈了,“他想叫,那就让他叫吧……所以我成了‘小青’。”
“就这样过了很久、很久……其实也就是两个月?但我觉得太久了,就像我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似的……我好像快疯了,最绝望的时候我告诉白娘娘,我想死。
他问我,死了之后会怎么样?我说,也许会投胎吧?他又问,投胎能投成女人吗?”
邓远笑了笑,“我说下辈子的事儿我哪知道,他说那你还是别死了。”
邓远把手臂搭在窗台上,转过头去看向窗外。
镜头下的他突然不说话了,只把一个乌黑的后脑勺留给观众。
他穿着裙子,穿着黑色低跟皮鞋,亭亭玉立在一片脏乱之中,简直像泥泞里凭空生出的一只白桔梗。
徐以寒想,邓远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,不,不只是邓远,没有人该出现在这个地方,没有人。
“后来,有一天晚上,白娘娘唱《千年等一回》被大夫听见了,几个大夫就把他拉出去……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对他做了什么,直到十二点过他才回来,一回来,就倒在床上,继续唱《千年等一回》。
其他人都睡了,我就给他说,你别唱了,快睡吧,明天还要出早操呢……我该问问他发生了什么,但是我没问,因为在‘正心’这太正常了,被拉出去打一顿,或者通几下电,太正常了……我叫他别唱了,他不听,还在唱。
过了一会儿同宿舍两个人被他吵醒,骂了几句,警告他再唱就喊大夫过来,他就不唱了。”
说到这里,邓远声音一滞,他仍旧背对镜头,但徐以寒知道,他哭了。
“白娘娘不唱了,我们就都睡了……又过了……我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把我晃醒,问我,小青,你想不想走?我迷糊地问走哪儿去?他说,走出去,离开这里……我当他又发疯,没理他。
我又睡了,再醒来是被他们吵醒的……他们都在喊,跳楼了!
跳楼了!
我的床正对着窗户,我一坐起来就看见铁丝网破了一个洞——那个洞很小啊,我都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凿了洞,又是怎么爬出去的……那天晚上‘正心’很混乱,大夫和教官都被110带走了,我就趁乱跑了……然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家。
我悄悄打听过白娘娘的事,但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跳楼,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凿开了铁丝网,白娘娘家里很有钱,听说他家人在‘正心’大闹过几次,外加上出了人命,‘正心’就关门了。”
邓远徐徐转过身,白净的脸颊上满是泪痕,他仍在流泪,但语气是平静的:“后来我总在想,如果那天晚上我没当他犯神经而是陪着他,是不是,他就不会跳楼了?如果我们没被送进‘正心’,我们一定都能活得好好的,我们怎么会是精神病呢?我们能工作,能谈恋爱,能交朋友,也没有伤害过谁,我们怎么会是精神病呢?可是你看,原来不仅别人把我们当精神病,我也不知不觉把他当精神病了……某种程度上,我也是‘正心’的共犯吧?”
直到这一刻,徐以寒似乎才终于能理解邓远了,原来他不是那个肩头很柔软的姐姐,不是那个卖弄风情的女主播,不是那个柔弱的、天真的、盲目献爱心的怪人。
他是活在自责中的受害者,是一遍遍被滚下的巨石碾压血肉的西西弗斯,他是别人眼中的菩萨,是自己眼中的罪人。
“以前文加劝我说,白娘娘跳楼不怪我,他是被逼的,或者说是坚持不下去了……我没必要做这些事……来赎罪。
但我真的只是赎罪吗?我像个傻子一样帮他们,只是为了赎罪?”
邓远的神情满是悲怆,“我们这些人,有跳楼的,有抑郁症的,有彻底和家人断绝关系的,有为了做手术去卖淫攒钱的,有吃药吃坏身体变成残疾的,有……有各种各样的惨。
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,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,其实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不觉得这是一种病,虽然我们的社会甚至不承认‘性别认知障碍’,虽然很多跨性别者都希望社会承认这种病的存在,但我仍然,不觉得,这是一种病。
这只是一种想改变的愿望,只是我们对自己的身体的掌控,就像如果一个男人吃壮阳药把阴茎变大,人们就会觉得这很正常,那凭什么一个男人吃黄体酮把阴茎变小,就成了变态?我帮他们不是为了赎罪,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……太大了,代价实在太大了。”
“噢……这些事就和‘正心’没什么关系了,”
邓远抹了把泪,几秒后,他指指窗台,重复道,“白娘娘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。”
到这里,关于邓远的内容便结束了。
纪录片没能给出答案:“正心”
是否为白娘娘的死付出代价?那天晚上大夫和教官对白娘娘做了什么?没有解释,没有真相。
也许永远没有解释,永远没有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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