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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攸宜正愁不知如何打开话头,忽见他迭起指头,摇了一摇,神情似醉非醉:“你爱听讲史话本不爱?”
“什么?”
夏攸宜疑心自己听错了。
倒是他的大儿子,已经懂点人事了,成天在书摊上野,最爱白听说书。
闻言支棱起耳朵,凑趣道:“伯父,瞧不出来,您还会说故事。”
杜蘅又一连饮了个双杯,清俊的眉眼泛上了残红。
他指着见底的酒杯,大声道:“满上!
满上!”
他开口讲述,夏攸宜听了有一刻钟,只觉得毛骨悚然,恨不得急忙打断他。
“这……仁兄切不可妄言,当心犯忌,须知祸从口出啊!”
今上年老,最忌人谈论时事,许多涉及当今的违碍字句,都从书刻中挖去。
杜蘅闻言,微微一哂而已:“若我所言为实,不言便可抹去么?我若乱造胡编,一通胡话有何可畏?”
夏攸宜支支吾吾,答不出来,唯有听任而已。
听至关节处,连他也深受吸引,目不转睛,口唇微张,直恨不得一晚上听完不可。
至可喜可乐处,二人必碰杯痛饮;至可伤可悯处,也必相对痛哭。
越至后来,杜蘅越低回哽咽,中断数次,不能终篇。
夏攸宜举杯敬他:“恨不生为书中人,远芳兄真乃至情至性人也!”
杜蘅却没听到一般,怔怔地对着瓷杯,泪落如雨。
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,手上捧着一沓书稿,字字泣血,竟已有数万言之多。
杜蘅瓷白的脸更加惨白,低低道:“子让兄,此书流传世间,终为不祥之由。
我去后,烦你将其付之一炬。
我自己下不了手……”
夏攸宜接过翻看了一阵,与他向日所言,大致不差,不免困惑:“究是我兄心血凝成,自是天壤间一种文字,何不刊付剞劂?”
杜蘅越笑越惨,凝眉无语,只是摇了摇头。
那日之后,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身影,连他的小庭深院,也一夜之间搬至一空。
若非夏攸宜与他同领皇粮二十多年,几乎要怀疑是花妖木魅,在狐窟鬼场上做屋,引诱生人了。
听他的左邻右舍说,那天他家来了许多人,领头的身着璎珞盔甲,手执御林长刀,骑坐银鞍白马之上,显然是官府中人。
杜蘅一见来人,便即沉下脸色,拒不见客。
领头之人却从怀中取出一轴密旨,迫他领受……
零零碎碎的传闻,夏攸宜也不知听了多少,终难证实。
不久之后,靖元帝宾天,龙兴帝登基,大赦天下,连罪在不赦的三等犯人也得到了减免。
就在那一年开设的恩科,夏攸宜侥幸考中了三甲末尾。
却因宦囊如洗,只选了几任穷县的长官,总算尝到了为官作宰的威风,就再难寸进。
几经沉浮,被人告发早年在番禺教谕的任上贪墨舞弊,丢了官身。
回首前尘,妻子久病身故,两个儿子也都各自为家,赘入高门,久不来往了。
他在贫穷无告之际,从衣兜中翻出了这么一沓破破烂烂的手稿,联络了几家书商,署以己名,改订发表,才赚得了一点糊口银子。
此书也因而大白于天下,且因文网日疏,往日触忌的一些人事,早已事过境迁,无人在意,倒是奇情诡事,动人观瞻,竟然大售起来。
这且不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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