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种种菜食,如查《野菜博录》等书本是寻常,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,所以亲切有味。
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,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,便与“汉高祖论”
相去不远,都是《古文观止》里的资料,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。
《徐霞客游记》才算是一部游记,他走的地方多,纪载也详赡,所以是不朽之作,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,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。
《游山日记》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,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,这的确是一部“日记”
,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。
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,也有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,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,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,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。
徐骧题后有云:
“读他人游山记,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,读此反觉不敢轻游,盖恐徒事品泉弄石,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。”
乐莲裳跋中又云:
“然雄心远慨,不屑不恭,时复一露,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,虽无损于性情,犹未平于嬉笑。”
这里本是规箴之词,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,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。
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,议论大抵平正,如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,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,鲜不殆者,王荆公即是,“昌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。”
卷七云:
“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喂鹰,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,殊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。
……民溺己溺,民饥己饥,亦大悲心耳,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,稷之时有一饿鬼,不足为禹稷病也。
不与人为善,逞私智以谿刻论人,吾所不取。”
其态度可以想见,但对于奴俗者流则深恶痛绝,不肯少予宽假,如卷八记郡掾问铁瓦,卷九纪猬髯蛙腹者拜乌金太子,乃极嬉笑怒骂之能事,在普通文章中盖殊不常见也。
《日记》文中又喜引用通行的笑话,卷四中有两则,卷七中有两则,卷九中有一则,皆诙诡有趣。
此种写法,尝见王谑庵陶石梁张宗子文中有之,其源盖出于周秦诸子,而有一种新方术,化臭腐为神奇,这有如妖女美德亚(medeia)的锅,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,在拙手却也会煮死老头儿完事,此所以大难也。
《游山日记》确是一部好书,很值得一读,但是却也不好有第二部,最禁不起一学。
我既然致了介绍词,末了不得不有这一点警戒,盖螃蟹即使好吃,乱吃也是要坏肚子的也。
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八日,知堂记于北平苦茶庵。
附记
据《婺舲余稿》,嘉庆十三年戊辰(一八〇八)四月廿三日为白香五十生辰,知其生于乾隆廿四年己卯,游庐山时年四十六,与卷首小像上所题正合。
《舒白香杂著》据罗振玉《续汇刻书目》辛为《游山日记》十二卷,《花仙集》一卷,《双峰公挽诗》一卷,《和陶诗》一卷,《秋心集》一卷,《南征集》一卷,《香词百选》一卷,《湘舟漫录》三卷,《骖鸾集》三卷,《古南余话》五卷,《婺舲余稿》一卷,共十一种。
我所有的一部缺《骖鸾集》,而多有《联璧诗钞》二卷,次序亦不相同。
周黎庵先生所云“天香戏稿”
即是《香词百选》,计词一百首,为其门人黄有华所选。
我最初知道舒白香虽然因为他的词谱及笺,可是对于词实在不大了然,所以这卷《百选》有时也要翻翻看,却没有什么意见可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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