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下眼看着城门将闭,若是连夜出城,必被关在城外露宿,这等深秋天气,可比不得夏夜清凉;但若是明天起早再送,又会被主顾抱怨,费劲心思才做上的杂役,就此便要被扫地出门。
勉强挣起身子,奋力奔往城南,然而起身刚走两步,腿上一阵疼痛,又不得不蹲回原地。
悄悄掀开裙角,看看腿上情形。
裤脚已被藤条撕碎,一缕缕地飘散着,莹白如玉的小腿上,横七竖八地都是血痕。
几缕布片,已经干结在乌紫的凝血里,略一揭动,痛得钻心。
仰首向天,只见天穹苍茫,阴沉沉仿若乌沉的脸。
四下里秋风呼啸,人人都缩着脖颈匆匆来去,并无一人留意这蜷缩在街头的苦命人。
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,茫然无措,只觉前路阴暗再无去处。
这一生人流离颠沛,饱受欺凌,十五年来到处碰壁,熬到现在也看不到一线光明,为何还要熬下去。
放弃远比挣扎容易,后退比前进容易,死,比活着容易。
丢下这篮香品,回到自己的苦水井,守在草庐中安度最后时光,也就是了。
什么五识八识,三魂六魄,全都不要了,有什么了不起。
这条命如此卑贱,扔了不要了,有什么了不起。
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,早已干涸,凛冽的晚风一吹,也如被藤条抽打了一样疼痛。
但莲生已经不想拂拭,只抱膝坐在街头,愣愣望着前方。
笔直笔直的甘露大街,平坦,宽阔,直通城南,依稀可见高大的朱雀门城楼。
夕阳斜映下,半边城楼都被镀上灿烂金光,壮美如蜃影,辉煌如天堂。
城墙边人潮汹涌,都是赶在关城门前进出的百姓,虽然离得远了,看不清楚,想必也是男女老少交相混杂,嬉笑怒骂一团热闹。
风尘拂过鼻端,携来敦煌惯有的沙土气,牲口尿骚气,还有炊烟的味道,烧煮饭食的味道。
傍晚了,家家户户都已升火做饭,为这生机勃勃的城池,再添一道人间烟火。
天边残霞漫卷,与缕缕夕阳余晖交缠,一道道艳红,灰紫,橙黄,靛蓝,绚丽如一幅精心描绘的壁画。
极尽视线的远方,还依稀可见青灰的山头,那是绵延环拱敦煌西南的鸣沙山。
世间万物,原都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然而万丈红尘,就是这些细细碎碎的无聊片段,让你心驰,让你眷恋,让你历经百转千回而不能舍弃。
莲生喜欢这些片段,喜欢这五味交杂的红尘,这里有她爱看的画,爱哼的歌,爱吃的花,爱饮的酒,爱玩耍的山林,爱蹓跶的集市,看也看不够的街头盛景,玩也玩不完的四季节令,还有……那些宠她爱她,痛惜她珍视她的人。
与这一切相比,皮肉之苦,心头折辱,渐渐都被软化,冲淡,一点点随风飘散,变成天外若隐若现的浮云。
奋然起身,抱紧竹篮,用力抹一把眼泪。
走吧,快去送货。
被关在城外露宿,又有什么关系?严冬的天气她也曾只盖一领薄薄的布衾,冻得簌簌发抖,也曾赤脚踏在雪地里,用冷得刺骨的冰水替人浣衣……如今还只是秋天,找个草堆,或者山洞,缩起来睡上一夜,没什么了不起。
明日的事,明日再说。
制香之事已经被师父逼到死路,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,必要想个法子……
一阵异样的喧哗,由南向北席卷而来。
数里外都已经望见那迎风招展的旌旗,纵马驰骋的侍卫,老远已经听见鼓乐齐鸣,奏出昂扬激越的乐曲,转瞬间队伍便已驰近,锦衣铁甲,兵器闪亮,在夕阳中反射着耀目的金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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