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东阳今日来见徐勋,原本就是想看看徐勋所称在家将养是不是属实,可现如今面对这么一个面上装傻心里敞亮的主儿,他只觉得自己若是再留在这儿听人排揎,那便是吃饱了撑着。
因而,小坐片刻之后,他便借口内阁还有要事等着处置,站起身告辞出门。
徐勋只是象征性地送其到了书房门口就站住了。
目送李东阳在视线之中消失,徐勋方才头也不回地问道:“邃庵,元辅大人对你说了些什么?可是哭诉张西麓无人可制,让你一定要知道肩膀上的责任之深重,团结广大同仁的力量,同仇敌忾,把张西麓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?”
夏言只见过徐勋智珠在握的一面,却没见过他这般随意散漫的样子,一时间大为吃惊。
愣了片刻,他就知道这会儿自己留着也不妥当,慌忙也告退辞了出去。
等到这关门弟子走人,杨一清看着那脑袋搁在徐勋肩膀上,黑亮的眼睛正好奇打量着自己的徐宁,一时间竟有些无可奈何,随即方才应道:“没错,而且我对他实说,我实在无法相信,侯爷竟然会放任张彩投靠刘瑾,如今又让其自成一派。”
“哦,原来邃庵竟也这么认为。”
徐勋徐徐转过身来,却是轻轻在玩兴大发揪起了自己头发的女儿屁股上拍了两巴掌,旋即不紧不慢地说道,“张西麓不是个寻常人,他胸中自有沟壑,对于如今朝中贪腐横生无能之人窃居其位,毫无优胜劣汰的情况忍无可忍,而刘瑾的激进作风却入了他的眼。
既然和我一言不合闹翻了,刘瑾又招揽,他本着做事的打算靠了过去,那也无可厚非。
要知道他跟着刘瑾那些日子,但凡涉及我的事不曾出过只言片语,我也不能这么没器量。
更何况,闹翻归闹翻,他那大刀阔斧的性子和手段,我也是欣赏的。”
也就是说,徐勋其实是赞同张彩的那些政见?
杨一清心中一动,当即问道:“侯爷这些天闭门谢客,又放出风声去说是身心俱疲要将养,不知道究竟是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是装的?”
徐勋笑着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,又爱怜地掐了掐徐宁那婴儿肥的粉嫩面颊,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,“那些只知道揣测的外人,我会说,子非鱼,焉知鱼之乐?但既然是对邃庵公你,我不妨说一句实话。
刘瑾已经死了,但张西麓整合了他那些人手,无刘瑾之弊而有刘瑾之利。
而你既然回朝,就凭你的人望名声做派,自然而然也有同样多的人会投靠到你这边。
至于我么……累了这好几年,歇一歇闲一闲,这是人之常情吧?”
此时此刻,倘若再听不懂徐勋的言下之意,杨一清就枉为多年人精了。
他可不是南都四君子这样一心求正道的清流,某些手腕他不但熟悉,而且精通。
于是,他几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开口说道:“急流勇退,倘若是年迈的老人不足为奇,但侯爷如今不过二十出头,不嫌太早了么?”
“谁说我是急流勇退了?哪一天真的要我捋袖子上的时候,自然少不了我冲锋陷阵,但那时候恐怕就是情势最危险的时候了。”
徐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,这才含笑说道:“另外,好教邃庵公得知,你和李西涯虽是相交莫逆,但因为你和我有些交情,早先李西涯在那思量接班人的时候,想到的是杨石斋而不是你。
可一来杨石斋对我总有些莫名敌意,二来他兜来转去都在京城,未曾经历外任磨砺,所以我自然一力顶了你。
说这些不是要你提防李西涯诸如此类,我只是想说,历来这些内阁阁老,多数都是从京官任上擢升上来的,我只希望你这个在陕西这种西北边地呆了多年,看过更多民生,经历过更多战事的能够比他们看得更远些,权术少一些!”
当杨一清从兴安侯府离开的时候,已经是傍晚时分了,家家户户炊烟袅袅,恰是一副合家欢欣的样子。
想起之前徐宁在徐勋的百般哄骗下,有些口齿不清地叫了自己一声杨伯伯,而徐勋赫然兴高采烈的样子,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许黯然。
他宦海多年,不久的将来甚至有可能登顶首辅,成就文官的最高峰,但身后没有嫡亲的子嗣,却永远是他心中永远的痛。
那些被人嘲笑的面白无须等等闲话他面上不在乎,心里何尝不曾纠结过?可入仕这些年,在陕西的日子最长,以至于夫妻常常分离,如今老妻已经年迈,他又不想纳妾,怎么可能生得出儿子来?徐勋尚年少便知道留些时间多陪陪家中妻儿,别人却还疑神疑鬼,岂知道大明朝从外官到京官,有多少无后人,又有多少欲养欲教而子女英年早逝,以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?这其中,便有李东阳一个……
夜深时分,张彩方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。
从吏部郎官到六部之长的天官,他经历的时间远远比其他人短,但他却是安之若素。
从四人大轿上下来的他扫了一眼胡同中那一溜车马,以及门房中纷纷点头哈腰抢出来的各色人等,他连头都不点一下,就这么背着手往里走。
等到了书房之中坐下,听老管家禀报了今日求见的各色人等,以及挑出来的那些各式拜帖,他匆匆浏览了一遍就都搁下了。
“你出去说,今日我没工夫见外客,让他们都回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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