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东二月份天气热得出水,她伤口化脓,痒得难受,更灰心丧气:“老成,拖着你跑了这么长时间,我累了。”
到了惠州,卡车司机听説惠东有武斗,不敢走了,放他们下车。
司机盯着两人上下打量一番,说:“吃顿热饭再走吧。”
刚説完,大鬍子司机就后悔了,改口说:“去驾驶室坐定,我攞饭畀你们。”
司机回了他的赫鲁晓夫楼,不一会儿,拿了米饭和清蒸鱼,外加一碗莲藕汤。
嬴洛很少吃这样扎实晶莹的米饭,闻着香喷喷的饭味,恨不得扎一个猛子进锅里。
她边吃边説:“你们听过‘双蒸饭’不?饭蒸好之后,盖子必须盖紧不得敞气,加大火用蒸汽冲饭,米饭显得又多又蓬松,吃了饱肚子……他妈的,燃得像猪一样,一份米哪能出两份饭?”
大鬍子司机直接问:“阿妹,你从哪里来?陕西?”
她吃了一惊,还以为被认出来,扔下碗筷就想跑,谁知司机抚掌大笑:“‘双蒸饭’,就是广西从陕西学的先进经验,我广西来的,喔,我阿公就是这么吃到浮肿,饿死啦。”
成舒优雅地挑鱼刺,完全不像逃难的样子。
他边聼这两人比划着聊天,插了一句嘴:“清华研发的专利啊,不稀奇。”
“喂,细佬,你讲清华大学读唔得,你喺边间大学读书?”
青年想了一会儿,决定不给母校丢脸,于是认真地说:“清华大学。”
嬴洛笑得喷了一口饭出来,又赶紧一粒粒捡回去吃。
她吃过饭,觉得伤口没那么难受了,烧似乎也退了。
卡车司机站在惠州二月的春风里和他们告别,鬍子随风飘颺:“想去香港?要游过大鹏湾,死十个活一个喔。
你们这样,过不去。”
他们相视一笑:“总要试试嘛。”
惠州到惠东有三十多公里,嬴洛拖着两条腿,总算在天刚黑下来的那会儿,把自己拉进惠东地界,她实在累得不行,也懒得走了,一屁股坐在马路沿上:“老成,送你到这里,我仁至义尽啦。
你去香港,我去自首,他们枪毙我之前,怎么也得管口饭。”
青年没作声,拉她起来,躲到桥洞里猫着,生怕被晚上巡查的红卫兵发现。
夜风温热,桥洞下的水面黑漆漆的,汎着难以名状的臭气。
她靠在青年箭头,身上一阵冷一阵热,伤口处像有一百隻虫子咬。
她肋下那块儿肉,经过广东的高温一催化,坏味更重了,黑色的圆头苍蝇成群结队,嗡嗡地围着她飞。
青年挥手帮她赶苍蝇,她突然笑了:“我明明还活着,却享受了一把死了的光景。
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,我们村还好,其他村到处都是在田埂上饿死的人。”
“小魏说,她妈本来每天坐在门槛上纳鞋底,那天她放学回家,他妈也坐在那儿。
她喊一声,妈,她妈脸上挂着笑,但没应声。
她推了一把她妈,她妈就向后倒,吐出一大堆绿色的水……肚子圆得像青蛙……吃草吃多了,饿死的。”
她嘀嘀咕咕地说:“我就怕当个饿死鬼,还好今天中午吃了饭。”
“你再胡説八道,我就……”
青年绞尽脑汁,也想不出“就”
后面的半句话。
“就把我扔到水里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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