移除发炎组织——大概率是移植了自体组织的部位,这不代表之后无法再次手术,但如果是切除感染部位的话,就等于说是把脖颈这边好不容易养大的皮瓣完全放弃,甚至连取下的腓骨瓣下次都不知道能不能用了……只是想到这个可能,都让人觉得很伤,但一手安排了这个手术,为此受到同事不少议论的师霁嗓音没有一点波动,他话里的强调是给胡悦和刘医师听的,“现在不能追求最佳结果,只能避免最坏的可能。”
……都是学医的人,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?再失落,也不会选择顶嘴,刘医生把师霁请来,本身也是想要个人做主,他长吐了口气,“明白了,那边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——要不要去看下病人?”
“这都什么时代了。”
师霁说,他有点好笑。
刘医师也有点不好意思——现在需要去病房面诊的病案其实的确已经不多了,很多时候住院患者觉得一整天都看不到自己的主治医生,甚至误解了他们并不关注病情,但实际上医院可能都已经在办公区组织了几次会诊,只是没必要把患者拉来参与而已。
这时候出现除了查看一下病人的精神状态,稍微安慰几句以外,起不到多大作用。
“你不去看看她吗?”
刘医师把他们送出办公室,在电梯间师霁倒是问了胡悦一句,语气里暗含少少的讥笑,仿佛是在笑话她没胆量,只愿做报喜鸟,现在病情急转直下,她就不敢过去面对病人了。
胡悦也不否认师霁的嘲笑,她摇头说,“我……唉!”
不能说愧疚,但确实不好受,这种无力感也许是每个医生最讨厌的感觉,可以接受工资低、工时长,可以接受医患关系紧张、病人无法沟通,甚至也可以接受工作环境中难免的办公室政治,但最不能接受的是这种尽了力却也没有用,完全只能看天意的感觉。
“人的力量真的很渺小啊。”
这个时间,电梯来得很慢,这一层等电梯的人却不多,他们站在空荡荡的角落里,初秋的阳光洒在身上,隔着玻璃,就算灿烂也没剩多少热度,胡悦的声音就像是梦呓,像是背景音,她插着口袋,眯起眼望着窗外的蓝天。
“在整容那边的时候,觉得人真伟大,几乎是无所不能,想得到的手术我们能做,想不到的手术我们也能做,有时候我会想,我们能做的是不是已经有点过多了,已经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线——”
“可,到了修复这里,就又回到从前了,又会觉得,其实,我们能做的事,是真的很少啊……”
人的力量,是多大,又是多小呢?这种交错的感觉,就像是不断在改变的自己,都让人感到晕头转向,只有师霁唇边带了些讽刺的微笑是从来都不会变的,就像是漩涡中的锚准,他永远都这么悲观,从来都这么实际,所以也就永远都不会被现实困惑。
“每个医生可能都有点救世主情结,”
他说,当然不是安慰,还是一贯的微讽,“当然你尤其重——这样的失落感不奇怪。”
“难道你就不会失落吗?”
胡悦有点儿冲动地问,“就差这么一点点,难道你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烦恼——”
“我是个医生,”
师霁说,他锐利地盯了她一眼,多少带了些告诫地说,“病人并不是我追逐完美的工具。”
这条底线,他永远不会去跨越,医生的底线,就是任何事都要以患者的健康为第一优先——其实该如何判定,外人根本没有证据,但,是不是动摇过,是不是迷乱过,别人看不出来,却瞒不过自己。
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,一下刺破了胡悦心底的气球,炸开的声响让她有点晕眩,但也把她震醒,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执迷,她罕见地红了脸,羞愧得讷讷不成言:一直以来,她尽力做到最好,可这不意味着她没有缺点,她没有钻牛角尖的时刻。
而师霁——当然一直对她不假辞色、冷言冷语,她也……说不出他的什么好话,但——
其实他……是个很好的医生,也是个不错的老师吧。
“我……”
她善于讨好人,善于转圜气氛,但不知为什么在师霁面前很不善于承认错误,尤其是自己的缺陷,胡悦窘得直抿唇,她说,“我——”
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
师霁接了她的腔,还是那样的微微有些嘲笑,手插在衣兜里斜睨着看她,他的眉毛挑起来,飞入滑落几丝的浏海中,有些随意的典雅,师霁就是同时可以又刻薄又高高在上又优雅,“是,大多数时间,病人就是我追逐我完美的工具——不过,那也得是活着的病人才行啊。”
这是他一万年难得一见的自嘲,师霁恐怕从来没有这样为人缓颊过,气氛因此松快下来,胡悦不用再认错,但她的心却因此跳得更快,眼睛胶在师霁身上几秒才被扯回来,她害怕自己也感染了病菌,因为现在她的脸颊有些烧灼,但她不敢伸手去捂,她还很怕自己的脸颊涨红了被看出不对,或许可以推到阳光身上……
响起的电话铃声拯救了她,胡悦掏出手机,对电话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一皱眉,“张主任?”
主任亲自找她,她有点不好的预感,赶紧接听,“主任,我在面部修复这边会诊,是病房出问题了吗——”
“不是,不是病房出问题了。”
张主任打断她,有点没好气的说,“你这个孩子真是给周院添了不少麻烦啊你这个孩子,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——师霁是不是在你旁边啊?他不接电话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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