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很运气,诞生于前清光绪甲申季冬之立春以前。
甲申这一年在中国史上不是一个好的年头儿,整三百年前流寇进北京,崇祯皇帝缢死于煤山,六十年前有马江之役,事情虽然没有怎么闹大,但是前有咸丰庚申之烧圆明园,后有光绪庚子之联军入京,四十年间四五次的外患,差不多甲申居于中间,是颇有意思的一件事。
我说运气,便即因为是生于此年,尝到了国史上的好些苦味,味虽苦却也有点药的效用,这是下一辈的青年朋友所没有得到过的教训,所以遇见这些晦气也就即是运气。
我既不是文人,更不会是史家,可是近三百年来的史事从杂书里涉猎得来,占据了我头脑的一隅,这往往使得我的意见不能与时式相合,自己觉得也很惶恐,可以说是给了我一种障碍,但是同时也可以说是帮助,因为我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事理很不多,实在只是一部分常识,而此又正是其中之一分子,有如吃下石灰质去,既然造成了我的脊梁骨,在我自不能不加以珍重也。
其次我觉得很是运气的是,在故乡过了我的儿童时代。
在辛丑年往南京当水兵去以前,一直住在家乡,虽然其间有过两年住在杭州,但是风土还是与绍兴差不多少,所以其时虽有离乡之感,其实仍与居乡无异也。
本来已是破落大家,本家的景况都不大好,不过故旧的乡风还是存在,逢时逢节的行事仍旧不少,这给我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。
自冬至春这一段落里,本族本房都有好些事要做,儿童们参加在内,觉得很有意思,书房放学,好吃好玩,自然也是重要的原因。
这从冬至算起,祭灶,祀神,祭祖,过年拜岁,逛大街,看迎春,拜坟岁,随后跳到春分祠祭,再下去是清明扫墓了。
这接连的一大串,很有点劳民伤财,从前讲崇俭的大人先生看了,已经要摇头,觉得大可不必如此铺张,如以现今物价来计算,一方豆腐四块钱,那么这糜费更是骇人听闻,幸而从前也还可以将就过去,让我在旁看学了十几年,着实给了我不少益处。
简单的算来,对于鬼神与人的接待,节候之变换,风物之欣赏,人事与自然各方面之了解,都由此得到启示,我想假如那十年间关在教室里正式的上课,学问大概可以比现在多一点吧,然而这些了解恐怕要减少不少了。
这一部分知识,在乡间花了很大的工夫学习来的,至今还是于我很有用处,许多岁时记与新年杂咏之类的书我也还是爱读不置。
上边所说冬季的节候之中,我现在只提出立春来说,这理由是很简单的,因为我说诞生于立春以前,而现今也正是这时节,至于今年是甲申,我又正在北京,那还是不大成为理由的理由。
说到这里,我想起别的附带的一个原因,这便是我所受的古希腊人对于春的观念之影响。
这里又可以分开来说,第一是希腊春祭的仪式。
我涉猎杂书,看中了茀来若博士哈理孙女士讲古代宗教的著作,其中有《古代艺术和仪式》一册小书,给我作希腊悲剧起原的参考,很是有用,其说明从宗教转变为艺术的过程又特别觉得有意义。
话似乎又得说回去。
《礼运》云:
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,死亡贫苦,人之大恶存焉。”
古今中外人情都不相远,各民族宗教要求无不发生于此。
哈理孙女士在《希腊神话论》的引言里说:
“宗教的冲动单向着一个目的,即是生命之保存与发展。
宗教用两种方法去达到这个目的,一是消极的,除去一切于生命有害的东西,一是积极的,招进一切于生命有利的东西。
全世界的宗教仪式不出这两种,一是驱除的,一是招纳的。
饥饿与无子是人生的最重要的敌人,这个他要设法驱逐他。
食物与多子是他最大的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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