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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纸店老板姓薛,一家五口,有老有少,挤在店后边隔间里住。
店里仅有顾植民一个伙计,白天看店,夜里便在货架下席地而眠。
秋初的蚊虫最多最狠,他被咬得辗转反侧,朦胧中听见外头喧动,于是撤下门闩,推开门扇。
屋外并没有人,沿着狭长里弄远望,便见月华洒在云朵上头,满月与白云之间,有团氤氲浮动的雾气。
那雾气带着声响,掠过远处层叠的屋顶、塔楼,朝他涌动而来,定睛看去,原来是千百只鸟雀被明月惊醒,聚少成多,就围在他头顶盘桓翱翔。
顾植民被这般奇景震撼,直到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将他惊醒,才明白原来只是南柯一梦。
烟纸店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陈列的南北货品,散出各式气息——芸薹油闻起来如藏蓝色氤氲盘桓,大米的气味却是象牙般软白色,香烟有很多种,从黛色到青色变化多端,老酒十二时辰气味多变,早上开缸时是深深的酡红,等到中午便成了浅一些的橙黄,到了夜里又逐渐返厚,又凝成琥珀的颜色……
不过,顾植民也有遗憾,那便是店里没有雪花膏。
薛老板告诉他,那种东西,要到大马路的店去找。
顾植民晓得大马路,他曾隔着先施百货的玻璃,眼馋地窥探摆在橱柜上的雪花膏,那东西比金银还贵重,小小一樽便要五个角子,实属消费不起的宝贝。
他只能省吃俭用,早日攒下钱买樽雪花膏。
好在他鼻子灵,脑瓜更灵,只做了一天工,便将店里大小气味记个通透,许多时候他闭着眼,都能帮客人寻到想要的东西,他还试着与熟客攀谈,学沪语轧山河①,可惜他不知那位熟客竟是个小北方,差点学一嘴东北腔的洋泾浜。
薛老板夫妇对新伙计颇为满意,可偏偏事不如愿,烟纸店得罪了老城厢的流氓无赖,日日吃拿卡要,稍不如意便打打砸砸。
薛老板不堪其扰,欲关了店回乡里。
这是顾植民的落脚之处,他如何舍得离开,于是自告奋勇,去找无赖商谈,劝他们放过薛老板一马……
听到此处,小皮匠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顾先生,这万万使不得啊。”
顾植民却是一笑:“为何使不得?”
“盘剥店铺是那些地痞的生计,你去劝他们自断财路,岂不是与虎谋皮?”
“也不尽然,人皆是肉身,谁真有铁石心肠。
欲说服他人,必要摸透心思想法。”
“顾先生,侬能摸透地痞流氓的心思?”
顾植民掐灭纸烟:“那伙流氓的头子,喜欢听书,尤爱听《三国》。
我便找本《演义》,七荤八素翻了些故事,看到刘玄德为兄弟报仇,一怒之下讨伐东吴。
东吴弱小,走投无路,只得顽抗到底,结果在猇亭火烧连营,刘玄德狼狈逃到白帝城,气愤身死……这便是兔子急了咬人,熬鹰被啄了眼的道理。”
小皮匠撇撇嘴:“话有几丝道理,却恐说不到利害之处。
薛老板若有东吴的魄力,绝不会有弃店回乡的念头,更不会让一个上海话都讲不清的活计去打头阵。”
“莫急,我还有一个故事,一番讲法。”
“哪个故事?何种讲法?”
“诸葛孔明七擒孟获,擒而放之,便是为的让南蛮心服口服——若地痞改换想法,每月保护沿街店铺,按份子收取地面钱,那么生意日好,也不必杀鸡取卵,竭泽而渔,岂不更好?”
小皮匠默了片刻,点点头道:“确是如此,我若是流氓头子,也许会思忖思忖——顾先生,这两个故事到底可有效果?”
顾植民望他一眼,微微一笑,又燃上一支纸烟。
“若说没效果,却也有效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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