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眼看要黑时,那些人才止住哭闹,将车子拉到各自门前,拖拖扯扯地往里搬箱柜物事,一个个笨鸭叼死龟一般,刘呵呵越发乐得没个够。
他正边走边瞧边乐,一眼瞅见最小那院房舍前,一个妇人独自在搬驴车上一张圆桌。
那房舍是刘呵呵跟着几个匠人修造的,只有小小一间堂屋套了个小卧房,外带半间厨房,院子也只有十来步宽。
刘呵呵当时心里还暗暗念叹,这院小房舍若是我的便好了。
这时,他瞅着那妇人搬桌子。
那妇人年纪三十岁上下,面容素洁,穿了一件半旧的浅青素锦长袄,浑身透出一股幽幽静静的雅气。
刘呵呵从没见过这等贵家妇人,像是有回在乡里大户家做活儿,看到中堂墙上挂的仙姑画儿一般,立时觉着自己穷烂不堪,便是通身洗三道也还嫌脏。
而那张桌,漆了枣红漆,边沿密密雕着花枝,亮滑滑、重沉沉的。
刘呵呵虽不懂,却也知道是件极值价的上好木器。
那妇人身形纤弱,哪里有多少气力。
妇人用那双瘦纤细白的手把着桌腿,左扳右挪,桌子却一动不动。
刘呵呵瞧着不忍心,忙几步赶过去,一把抓住桌沿。
那妇人吃了一惊,抬头望了刘呵呵一眼,顿时变了色,忙缩手回身,躲到一边,低下眼,又羞又慌,又怯又恼。
刘呵呵也随即想起,曾听人说过,大户人家的妇人有诸般礼数,头一条便是决不见外间男子,一眼都不成。
这妇人是京城三槐王家的,礼数自然比乡里大户严得多。
刚才她瞅了我一眼,莫要因这一眼惹出祸事来。
刘呵呵顿时有些慌,不知该帮还是该走开。
他忙向院里望去,里头静悄悄没一丝声息,自然没有旁人。
而两边王家的其他人,都各顾各吃力搬抬,并没有人朝这边望一眼。
他又偷偷望了一眼那妇人,妇人仍垂着眼,十分羞惧。
不过,刘呵呵发觉,那神色间并没有厌恶。
这些年来,刘呵呵从其他妇人眼中见得最多的是厌恶,像是瞧他一眼,便要污了身子一般。
刘呵呵心里一阵感激,再瞧那妇人孤弱弱站在寒风里,身子微微有些抖,他胸中一热,不再顾忌,一使力,将那张桌子搬了起来。
转过身,又瞧了那妇人一眼,妇人仍旧那般垂着眼,并没有喝止。
他便不再多想,搬着桌子大步进院,放到小堂屋中间,而后一趟一趟将驴车上其他器具全都快步搬进房里,大致安放好,这才出来。
自始至终,妇人都立在那墙边,眼睛一直垂着,身子一直抖着。
刘呵呵不敢多瞧,忙转身走了。
这之后,刘呵呵每天装作无事,总要绕到那条巷子里去瞧一眼,那院门却始终紧闭着,再没见过那妇人。
他已年过三十,孤旷已久,但凡想起妇人,心头总是喷火,甚而见到母牛母羊,都难把持。
可念及那妇人时,却极不同。
那火被浇熄了一般,只剩一个心念,再多瞧她一眼,像是旱灾时,和乡人一起跪在睢水边,渴念睢水娘娘降临一般。
见不着那妇人,刘呵呵的心像是被根麻绳拽扯在半空里一般。
他原本不知道“净”
是个什么物事,如今却每日都将自己洗刷穿戴得齐齐整整,无事便往那妇人左右亲族门前转寻,见谁家需要人手,忙上前出力,提水、砍柴、搬重物,乐呵呵帮个不住。
那些人于这乡里杂务上百般不通,见他这么用心,都极欢喜。
零碎言谈间,他渐渐理清了这上百家亲亲戚戚的脉络,也知道了那妇人是宰相王旦这一支的重孙女,亲族都唤她阿婂。
前些年阿婂嫁了个军校,那军校却死在西夏战场上。
阿婂立志守节,婆家却容不得,父母又已过世,她只得回来依靠兄弟。
好在那时合族共爨,虽家计艰窘,却也不少她一口饭食,便收留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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