幸而他生性自持,脚下仍迈着稳稳的官步,走向讲台当中并坐的那两张官椅,坐了右手的一张。
宋时目送他回到位上,转过头时张着台下学生们看不见,挑起一边眉毛,给他送了个眼风,满面得色。
桓凌强忍笑意,垂眸盯着台上纸笔。
宋时又叫台下学生稍安勿燥,等他把昨日交上来的题目写出来再请人作答。
说罢走回桌前取了笔和事先研好的墨汁,一手托砚一手提笔,走到主持人席后的纸屏前。
昨晚他们师兄弟苦干了半宿才搞好题目分类,他虽然不能每一道题都记着,但前十二条热门题目还能记得清,也不须预备什么小抄,到屏风前按着投票多少提笔就写:
天理人欲,百四十人问。
理气,百六人问。
致知,七十四人问。
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,五十三人问。
居敬,四十七人问。
……
他写的是手掌大小的大字,写字时肩平臂直,手腕、指尖极为稳定,故而一笔颜体字写在无处借力的屏风上也能写得方正浑厚,力道纸背,与他这清逸的人品简直绝不相似。
而他不光能写出这样端庄有力的颜体,还独创出了一种极细的印书体,字字骨立,与这饱满开阔的笔触竟不似出于同一人手中。
那细笔字还只占个新鲜,只是印书清晰可喜,写出来却不算好字,今日屏上所书大字,可是的的确确得了颜体神髓。
光凭这笔字、这副出尘品貌,这样肯建高台、请名师为闽中书生讲学的器量胸襟,以后再评闽中少年俊彦,必定要有这位舍人一席之地了!
——虽然他不是闽人,却是武平县父母官之子,又是取在武平县学的生员,将来出息了,自然得算成他们闽地出的才士。
台下人纷纷议论,宋时背对观众席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,只是觉着声音不大、没人闹场,就懒得去管,接着做屏书,写一题念一句,直到最后一题:“第十一题: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,廿人问;第十二题:理一分殊,十七人问。”
与会的总共二百余名学子,每人限三个问题,挑出相似的合并成最简洁基础的题目,总结下来前十二位的就是这些。
剩下的题目多而杂,问者却廖廖,没有代表性,仅讨论到这里就足够了。
他潇洒地收笔,托着笔墨放回主持桌上,旋身对台下说:“昨日所投最多的十二道题在此,剩下的皆是散题,可待讲座后再论。
如此,我这主持人便按着题目顺序请人上台讲解了。”
他看着台下有些茫然的众生,温柔含笑:“韩昌黎先生有言,‘学无先后,达者为师’,哪位才士解得第一题的天理人欲之别,请举手示意,在下将随意选出四位,为众人解析此题。”
四个人。
一瞬间就有十数位理学大家举手,宋时随手挑了四位,请上台来,叫他们坐在桓凌肩下。
众人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通判大人行礼,却不敢像宋时那么随意地喊老师,又拘谨又亢奋地往椅子边上压了半个屁股。
可这四人却只能填满一半的座位,剩下的难道还要叫不会的人上去?
是啊,怎么可能只叫会的人上去答题?
台下学霸们不甘落选的失落,学渣们紧张畏缩的神情尽入眼底。
宋时恍然体会到了当年他们老师在台上问问题时,看着一群学霸举手抢答、学渣低头装死,点名大权却握在自己手中的快感。
老师们都爱越过林立的手臂,专挑着缩紧身体,誓死不露头的学生叫,他可不一样——他是学渣学霸一块儿叫。
学霸上台讲正确的解题思路;学渣则上台花式示范怎么答题是错误的。
最后由桓老师来给出标准答案,对比一下看看学渣的理解错得有多离谱,学霸中又有哪个是真学霸,哪个是不懂装懂。
宋时深深沉迷在教书育人的快乐中,向台下众生伸出了手:“昨日投了这道题的前辈、朋友请举起右手,我要请上四位不懂此题的人先讲是自己平常如何理解此题,究竟哪一处想不通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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