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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毫无心理准备,忽然就脸热了,我这是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喜爱的职业感到害羞与惭愧,却又不知道害羞什么?惭愧什么?张华却赶紧安慰我,悄声说:“没有关系没有关系,我不会告诉大家的。”
我更加愕然:作家怎么啦?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个奸细,现在被张华发现了。
我童年好福气,出生是头胎孩子,母亲的青春、健康、热情、求知欲和好奇心,都天然地滋养了我。
当年父亲又还在官,享受共产党的配给制,我便有进口的听装丹麦奶粉喂养。
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,生活的背景与内容,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,好比生在云端上,脚踏的是风火轮。
一日三餐,从无多想,以为饭食皆可从食堂得来。
而后,还未成年便离家远行,三百六十行里头也做过几行,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。
一直以来,我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,胸中是一颗豪放的心,日日夜夜绞尽脑汁的事情,都是写作与读书。
年纪轻轻,却以为,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发表,那就是天塌地陷的事情了,那就是历史的倒退、现实的不公道,文坛人人的有眼无珠。
到底还是命中注定,生在新社会了,男女都一样,操持柴米油盐,生儿育女,一样也躲不过去;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,方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;辛苦然后得食,是最朴素最直接的教诲,这样的教诲无声无言,只是有着黄连般的苦,天长日久之后,却徐徐生出清正廉洁的浩然大气,文人的虚浮之气也就被照见,自己也就知道羞愧悔改。
难道我悔改得还远远不够?早年,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声称自己是小市民,当初可能还有一点使气;后来可是真的了,一点脾气都没有了,惟恐小得不地道和不彻底。
小是最难做到的;过去招女婿,对于女婿的首要挑剔,便是这男人是否小意,不小意是不敢招赘进家的,因为家庭是中国人的千秋大业。
小意是一种真正的熟,与稻谷熟了一样,人也是应该熟的;要知冷知热,懂得好歹。
写小说的作家,与入赘女婿一样,熟是最重要了;世人只知道过日子,你却还要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;大处明晓,小处也明晓,难言处尤其明晓,处处都伺候得到;这样的小说,人读了,心里头才能够会意,那风流便也是真风流了。
小说只有写到这般程度,也才真是人生得趣了;要得这般人生之趣,皆要你本身能够对生活服小;其实这还是中国古老的道理了,所谓世事洞明即学问,人情练达皆文章;曹雪芹从锦绣云端跌了下来,才有了一部《红楼梦》;宝玉再从胭脂花粉五谷杂粮中出去,才得一步进入佛土。
大约我还蹩脚得很?仿佛一个好强的小孩子充英雄;若是面貌被戳破,世人倒先有愧了,仿佛揭了小孩子的短,是要不得的;张华的态度,在我看来,正是这样;这真是叫我赧然,羞惭,却又糊涂。
一个打岔,我们花桥苑的夏天,就这样过去了;再是秋天,秋天接着也就这样过去;冬天就这样来到了。
初冬季节,武汉不算太冷,气象却是另一番:空气入鼻有寒意了;植物颜色皆变得红紫深沉;茶花打了新苞;所有的小白头翁都成年了;小孩子们穿上了毛衣外套,看起来是忽然长大了;饶庆德教授终于向法院起诉了,并且,将晚报上刊登的消息,特意剪下来,划了红道道,张贴到自行车棚了;聂文彦又紧张起来了,端庄得连衣服鞋袜拉链搭扣,都要一丝不苟,绝对不能让人们看笑话,也绝对不能放过把饶庆德教授夫人老太婆比下去。
聂文彦鬓角的白发,便又添了几许,脸蛋上的肉,也松坠得明显了,原来人是这样衰老的;王鸿图没有聂文彦紧张,外貌上倒是没有妻子变化明显。
最令人吃惊的却是老扁担。
一个初冬的早上,老扁担出现在我们花桥苑的大门外面,那里是门房的屋檐,屋檐下有一道台阶。
老扁担挑了一副箩筐,箩筐里头一副麻绳一杆秤,这是收破烂的工具了。
看来老扁担已经不做扁担,改做破烂了。
老扁担穿着卡其布中山装,深蓝洗白了的颜色;戴了一顶瘪塌塌的人民帽,也是很老的式样;足以唤起大家对历史的记忆,那完全就是五十年代初的乡镇干部。
也因此,老扁担的人,就显得规矩和体面了,与夏天的老扁担判若两人。
老扁担居然在我们花桥苑蹲点了,不走了。
老扁担怎么敢回到花桥苑来,并且准备蹲点收破烂?老扁担不爱说话,他的想法谁也不知道。
9
最初是胖丫看见了老扁担。
因为面熟,胖丫冲老扁担直笑;然后回到院子里,打扫广场;扫着扫着,忽然想起老扁担,便跑过去叫张华:“妈妈,妈妈,老扁担来了。”
张华在自行车棚门口生炉子做饭,说:“少胡扯。”
胖丫说:“不是胡扯!”
见张华根本不当——回事,胖丫着急,大声地坚决地说:“我认得老扁担。”
“很好。”
张华应付女儿说,“你谁都认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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