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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,画面、场景、声音……一律斑驳褪色,独一种深刻尖锐的感情似一把长长的铁楔,由此时贯穿彼时——那样感情是憎恨。
“我要离开这儿,”
他曾怀着恨意这样说,“再不回来。”
这份恨意不应当。
纪家是这一带的大户,有百年传承,祖上做过地方官,门前曾经立有一幢大明皇帝御赐的三门四柱五楼,专用来表彰纪家。
数年来纪家人做村长做土司,累世积攒了不少家底,这一片山上有近百亩土地属于纪家,村里无人不受雇做纪家的佃户。
到满人入关,受动荡波及,村里损失不小,又死了好些人,元气大伤。
纪家只有跟着衰退,再比不得从前鼎盛时的光景了。
但他生在纪家过的日子也不差,小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丫鬟、一个小厮,他爹特意请来一位秀才为他开蒙,传授功课。
他所拥有的生活已是村里的人上人,逢人见了他都要喊一声“少爷”
。
说不清这份恨意具体的根源,都是些琐碎的、如酥糖碎屑一样的细枝末节,但边吃边掉,最后往往沾满手满身,烦不胜烦。
譬如村人那一双双老树皮般皲裂,裂缝里头又被油黑污垢填满的手;譬如他们咧开嘴笑时,一颗颗底部镶嵌一层黢黑的边的大黄牙;譬如女人们一双双弓形畸变的小脚,身子一扭一扭走得鲜血洇湿鞋面也不肯轻易脱下,生怕给别的男人偷瞧了去,却能在崽子哇哇大哭时抱起襁褓当着所有人的面撩开衣服喂奶;譬如两家人为着一棵长在墙角的枣树争执不休甚至大打出手……
这一切,都令人厌憎。
他年岁渐长,书读得愈多。
读四书五经时不觉得有什么,孔子周游列国数载,到头来还不是“道不行*”
?外面兴起西学,老师也给他找来几本翻译过的洋书,当中最令他目眩神迷的是一张世界地图,原来在“大中华”
以外,整个世界这样广大,洋人认为世界是一个连织成一体的球,走到尽头就能回到原点,在他看来却是浩瀚无边界。
而自身偏偏困囿于一隅,还是一个落后腌臜的穷村寨,这样能成什么事儿?难道他要在这种破地方过一辈子不成?以后也做这些村夫愚民的主,为一棵树到底该跟着哪家人姓做公论?——太荒谬、太可怕了。
十八岁那年,在他一再坚持下,阿爹给了他一笔钱,阿娘为他收拾了包袱细软,放他离开村子。
别前阿爹眼光沉沉望着他,意味深长地说:“你会回来的。”
这话激起他的愤慨,好像他此番充满勇气和雄心的行径已被对方认定徒劳,某种命运终将如蚕茧一样裹缚他,使他隐隐感到窒息——阿爹认为他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。
他才不会和他一样,他才不会再回到这个村子!
事实上,不出三年他就又重新站在了这片土地上,并且从此在这儿扎根,咬死了土地最深处,汲取他人的崇拜和信赖为养分,日渐使自己根深叶茂。
刚回来那一阵,村人茶余饭后最爱聚到他身边听他抖搂从外面带回来的一连串见闻,大姑娘身上妖娆的旗袍、歌舞厅里跳的露大腿的艳舞、电影院里放映的会动的卷发洋妞、洋人们带来的五花缭乱的舶来品、城里来往飞驰的电车……皆能让众人瞠目结舌,惊叹不已。
他们不知道外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不知道许多新奇的东西是谁带来谁发明的,只知道这些都出自他口中,于是所有钦羡和向往通通集中到他身上,仿佛那缀着四个轮子的铁皮匣子是因为他才会动,那长了翅膀的铁皮白鸟是因为他才能上天。
众多目光包围着他,使他从中脱出,卓然不凡。
他感到自己像雾似的徐徐上升,将化为高高在上的云,尘世的一切离他远了,如隔了一层,却又能听到自己的声音,越来越大,越来越有底气,最终绕梁响遏,令他自己也虔诚地相信了口中所说的一切——是的,他曾打马路过外面那个花花世界,姿态哪怕说不上骄傲,也是潇洒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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