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,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骄傲。
据说他是出身,因为祖上获罪抄家一贫如洗,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。
所以他和别的内侍不同,他读过书,腹有诗书气自华,就是那种味道。
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规律,散朝后通常是南书房、军机处、养心殿。
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,所以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。
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,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习惯,今天也是一样,掖着两手微微躬身,“皇上传佟大人觐见。”
颂银颔首致谢,不需多言,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。
他在前面引路,她在后面跟着,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回头,轻声道:“万岁爷不太高兴,佟大人留神。”
她听后略一怔,心里有了提防,悄悄对他打了个拱。
皇帝果然面色不豫,在窗下喂那两尾锦鲤,她欠身请安,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,手里鱼食颠来倒去地盘弄,忽然想起什么来,狠狠一把全撒进了青花鱼缸里。
颂银心头通通跳起来,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烦心事,那就是豫亲王先前和她说话传到御前了。
她敛神站着,紧紧扣住画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陆润,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,示意她静待。
春光融融,照亮皇帝的半边脸颊,他和豫亲王是同胞兄弟,眉眼间风采神似,略比他长了几岁,更显得沉稳端方。
颂银匆匆一瞥,不敢再窥龙颜,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,半晌方听见他淡淡的声气,“工部递了折子上来,说上年太庙庆成灯有损毁,需领银三百两以做筹置,这事你们内务府知不知道?”
颂银松了口气,呵腰道是,“这事臣听家父说起过,往年也是这样惯例,先预支,看实际花费再来结算。”
皇帝哼笑了声,“朕问过,说损毁并不严重,只是略作粘补罢了,哪里用得了这么多!
预支?支完了当真有退还吗?东一块玻璃西一根铆钉,没有也算足了,甚至要超出,要再支!
你们内务府当的是朕的家,要为朕解忧,朕不怕被人说成吝啬皇帝。
传旨下去,往后凡有工程,一概先估后领。
一架小小的庆成灯尚且如此,若是河工桥工也如法炮制,朕的江山早晚被他们掏空。”
颂银吓得腿软,打算跪下听训时,皇帝已经把这通火发完了。
她心头悸栗栗的,虽知道往常也是这样,皇帝的性子比较急躁,来得快去得也快。
但毕竟是掌着生杀大权的人,伴君如伴虎,这世上谁也经受不起皇帝的怒火。
她连连道是,“以后若再有支取,先报内务府核实,再呈万岁爷御览。”
皇帝嗯了声,“你来有事?”
她忙把匣子打开,取出纸样请皇帝过目,“这是如意馆根据礼部要求绘制的重彩工笔,皇上打量可合心意?”
皇帝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,随意看了眼道:“礼制上不出差错就是了。”
言罢又转到鱼缸前,着太监拿绷了纱的漏勺来,唯恐鱼撑死,把水面上漂浮的鱼食重新捞了出来。
颂银以为他没话交代了,略站一会儿准备告退,没成想他转过身来,漫不经心地询问,“豫亲王先前同你说了什么?”
颂银早就料到消息会传进来,她也想过,豫亲王提及后宫妃嫔生产的事不能据实回禀皇帝。
这就是夹在中间的难处,两边都是主子,两边都要效忠,最难为的是都有生杀大权,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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