目下离开科尚早,生意甚是清淡。
当街三间门面摆着四张八仙桌;向北折是一间雅座,供客吃饭;门面以东一道长柜台兼卖酒肉和零星杂货。
伙计们都是乡里人,回去过年了,店里只有一位何老板和几个远乡的小徒工支撑。
正月初八清晨,店里刚摘门板,只听“唿通”
一声,倒进一个人来。
店老板何桂柱听到伙计们喊叫,赶紧蹬上裤子,把夜壶往床底下踢了踢,趿拉着鞋就往外跑。
一看,这个人约莫有二十岁出头,头上戴了顶一丢儿锡的青麻帽,拖出二尺多长的辫子,头发总有两个多月没剃了,灰不溜秋长了足有寸半长。
棉袍子像给鸟铳打过,一朵朵烂羊油似的破棉絮绽露出来。
看他脸色,像生姜一样黄中带紫,双目紧闭,人已是冻僵了。
何桂柱由不得叹了口气说:“罪过!
这也是常事,送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吧。
啐,今天真晦气!”
伙计们张罗着找了一领破席将死人卷起,正要弄块破门板把人抬走,店后门帘一响,走出一个人来说道:“慢!”
众人回头看时,出来的人约有三十岁上下,戴着青缎瓜皮帽,穿着黑狗皮酱色绸马褂,里头罩着灰团呢长袍,千层底冲呢靴子上起着一道明棱,稳稳站在门当间。
店主人忙赔笑道:“二爷早,这是冻死在门外的一个穷秀才。”
“死没死要看看再说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,用手在青年鼻子下试了试,拉起手来搭上脉摸了摸:“人还没死绝!
快熬一碗姜汤,不,先弄点热酒来!”
伙计们面面相觑,站着不动,何桂柱连忙说:“爷已经吩咐,还不快点?”
出来的这个人是个举人,扬州人,叫伍次友,是个闻名于大江南北的才子。
家世豪富,祖上曾做过几任大官。
开店的何桂柱先前就是他家的佣人。
崇祯年间,兵荒马乱,伍老太爷怕树大招风,让家人各投亲戚。
何桂柱的爹是个家生子儿,没有亲人在外头,老太爷一发善心,帮他在本地开了一个小店。
清兵入关,史可法在扬州抗清,城破后,城内血流成河。
何家在扬州呆不下去,索性迁往北京来。
这伍次友原是侯方域的学生,清室定鼎之后便从了天意,考了秀才,中了举人。
只是伍老太爷心向大明,立誓不食清粟,闭门在家专注《道德经》。
这伍次友进京应试,恰又遇上了何桂柱,干脆就住进了悦朋店。
如今虽没有主仆的名分,那何桂柱还是对这位少主人礼敬甚恭的。
人们七手八脚把那快冻死的书生抬进店,一碗热黄酒灌下去,约莫一刻时分,那青年眼睛微微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。
伍次友吁了一口气道:“把我下头那间房收拾一下,让他躺下,养几日就好了。”
何桂柱不禁踌躇:“这公子也是多事,救了人,还要养活人……管他呢!
横竖又不花我的钱,一总儿等扬州那边来人算账。”
伍次友见何老板犹豫,便说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
再说,救人不救活也不像话。”
何桂柱忙道:“照爷吩咐的办就是。”
掌灯时分,那青年终于醒过来了。
大约是两大碗热腾腾的鸡丝姜汤挂面的作用,他的脸泛上了红色,只是还有点头晕,看见伍次友举着灯笼推门进来,便挣扎着要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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