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昀和济度策马并辔而行,言来语去竟十分投机,这才知道兆惠是从南疆兼程赶来,滚单报说已在乌鲁木齐南二十里接官厅,接见了运粮官就赶过来会议,海兰察是在昌吉也正赶来,也有报马半个时辰到天山大营,因有乾隆的圣旨,计划下一步军务,三位大将要聚头会议,济度是东道地主,自然先行一步,就巧遇了纪昀。
言谈之中纪昀也摸清了济度底细,所谓“儒将”
云云,其实识字极少,连兆惠海兰察这等“二把扠”
也是远有不逮,原是个粗莽武夫赳赳厮杀汉,偏是喜欢转文儿,“妈拉巴子”
加“子曰诗云”
乱来一气,如此大半生,也就攀出个“儒将”
名号。
想想自己把别人谈资耳误当真郑重其事起来,在马上不住暗笑。
那济度半点不藏奸,见他不时掩口葫芦儿,便问:“是笑我不学无术吧?”
“是,我听人说你是儒将。”
纪昀老老实实说道,“果然言必称孔孟语录,不愧‘儒’字,统领雄兵十万于大漠立功,不愧‘将’字。
这不能叫不学无术,孔孟是学问根本,将军是术业表相,是真正的学术。”
济度大喜,说道:“先生这话最对我的脾胃!
孔孟是学问根本,将军是术业表相——嗯,就这两句明儿请先生给我写出来,派人到西安裱起挂到我的军帐上。”
又问,“你愿意干什么差使?就留在我的签押房,看看折子写个条陈什么的,闲时候给下头军将们讲讲圣贤之道,游历一下各军,兆惠他们那里也都能去转悠着散心,岂不甚好?”
纪昀笑道:“好敢情好,可皇上是叫我来吃苦头的,我在这游悠,怕有人说闲话,反而牵累了你。”
济度扬鞭大笑,说道:“哪个狗娘养的敢?你还道这里是北京?这里天高皇帝远,杀人如草不闻声——你这样的人能在这呆着就是吃了苦头,还要你怎样?”
纪昀笑道:“既如此,我听大军门将令行事就是了。”
二人在马上说说笑笑,已到天山大营辕门外头,大大小小的游击、参将、营前校尉、各营管带副将以下军佐密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门外挺立相迎,见济度过来,一齐打千儿行下礼去,堂呼:“济大军门安好!”
纪昀是流配犯官,自然惶惧不安,忙着就要下马,却被济度一把扯住了,用鞭子指着众人道:“这是我的纪老师,咱们大清的哈——第一才子。
皇上送他到这疙瘩来,嗯,吃点苦头立点功,还去当大宰相来管辖我们……”
纪昀听他胡传圣谕,唬得两手摆着道:“啊……不不不,不敢……”
济度一口截断了他笑道:“算?了吧,我跟了皇上也几十年啦!
我还不知道吗——就这么回事儿,来了就是第一功,你们,唵——要像敬老子哥一样敬他!
听见了?”
“喳!”
“笃!”
济度一催坐骑,一行人怒马如龙拥进辕门,直在议事厅门口下了马,济度吩咐道:“西边那处小院子拨给纪先生住,给他布置个书房加个客厅,要个伙夫过来做饭,按参议的月俸供应。”
又道,“老兆老海他们就要过来了,我得去迎一迎,你就在这安置,自己立火,我伙房里有好吃的,只管找他们要。
先烧点热水洗浴洗浴,我们碰个头再来叫你……”
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话才去了。
这时天已向晚,纪昀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,趿了鞋,帽子也没戴,宽松着袍子出来散步。
衙门里三位大将军议事会议,已经戒严,一个闲人也没有走动的,满院新栽杨柳都只有胳膊来粗细,在黄昏的风中婆娑舞动,甚是雅静悠闲,西边雪山白头顶峰被玫瑰紫色的晚霞映得通红,白玉般晶莹玲珑矗在蔚蓝色的天空下,显得灿烂瑰奇变幻莫测,院外不远就是他午间登临过的草土城垣,也沐浴在奇丽的彩霞之中,无数鸦雀在城头觅食,上上下下翩起翩落,有点像西安鼓楼的黄昏神鸦,景致苍茫隽远,令人心驰神往。
纪昀不禁暗想圣祖世宗和乾隆皇上三代努力,锲而不舍地经营这里,原来是如此大好河山!
喟叹间一回头,见玉保云安马四宋保柱四个奴才在土顶房窗前垂手而立,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和自己不曾失势时一模似样,不禁无声叹息一下,问道:“四儿喂了没有?”
保柱忙赔笑道:“方才我到大伙房要了一架羊排骨,喂过了哩!”
四儿已经听见,“汪”
地叫了一声从屋里冲出来,绕着纪昀膝头撒欢儿,又爬在腿上伸舌头舔纪昀的手。
纪昀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抚着它,笑叹道:“咱爷们总算有了块安身立命之地了。”
说罢起身进书房,盘膝坐在炕上写日记,这是积习所使也不在话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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