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东亭心知这话已经点到穴位,接着道:“从顺治四年圈地,到康熙这几年又圈又换,天下苍生冻饿而死的不知有多少,老伯您不说我也知道。
去年我随皇上到木兰围猎,一路上收了几十具饿殍尸体,皇上难过得掉泪,命人收葬,说:‘这都是朕失政所致……’”
他瞥了一眼史龙彪,接着道,“我们还看见一父一女,那孩子饿得面色青白,头上插着草标,见我们走近,以为是买主,又惊又怕,浑身抖着扑到老人怀里,嘶哑着声儿哭‘爹呀,别卖我,我会织草席、会烧饭,我讨饭、当童养媳都……行……你呀……你不心疼我啦!
’一边哭一边抓打老人……皇上当即拿了二十两银子赏了他们,眼睛看都不敢看他们……这能说皇上不恤民,心地不仁么?”
听到此处,史龙彪也不禁动容,旋又勉强问道:“一边下诏禁止圈地换地,一边朝臣又在大圈大换,这算个什么意思?”
“对,是这样的。”
魏东亭道,“这便是今夜皇上召我的真旨。
皇上说归说,臣子仍照老样做,天下哪能太平?”
魏东亭瞧准了史龙彪外刚内柔的秉性,一点也不客气地痛下针砭:“老伯任侠仗义,纵横江湖几十载,号称铁罗汉,是顶尖儿的好汉了,恕小侄冒犯,不知老伯到底曾救过几万人?”
这一语下得很重,众人正担心史龙彪受不了,魏东亭却提高了嗓门:“这不是杀几个贪官的事,也不是复辟明室的事。
现皇上决意更新政治,复苏民生,而内有权臣,外有藩镇竭力阻挠,皇位都坐不稳,性命也无保障——”
说至此,魏东亭忽向史龙彪一揖拜倒,扬声问道,“即以小侄如今的处境看,敢问老伯当何以处之?是助皇上?还是鳌拜?吴三桂?或是别人?”
史龙彪早又愧又窘,忙双手挽起魏东亭:“贤侄不必说了。
我枉自活了五十年,并不明理!”
红着脸坐下叹道,“实不相瞒,我与鉴梅进京寻你,原为做一番复明的事业,如今人事俱非,鉴梅现在鳌府做了丫头,与我也常常见面……只是……”
“哦!”
明珠忽然失口叫道,“我明白了,老伯原是为南明永历入京来的——”
“禁声!”
魏东亭低声喝止,“哪有这话,永历早死了!”
“明珠说的不假,你也不必掩饰。”
史龙彪苦笑道,“说难听点,算他一个坐探。
今夜听了你一番理论,我才明白,永历比起康熙,连条蚯蚓也不如!”
“咱们不说这些了。”
魏东亭道,“老伯英风盖世,如遇明主,一生事业正长呢!”
穆子煦、郝老四、犟驴子和史龙彪几个聚在灯下赏剑,明珠心里仍激动不已,端起一杯酒,头一扬饮了下去,在厅内踱了几步,口中微吟道:
风云会龙泉,有剑何灿然!
断得天河水,甘霖洒人间。
魏东亭不禁笑道:“兄弟好大志气!”
明珠已有醉意,大笑道:“若论兄弟才资,虽不及兄,也算说得过去的了,只是空怀报国之心罢了。
时乎,命乎!”
他已有狂态,眼中流出泪来。
史龙彪、穆子煦、郝老四受到这种情绪感染,黯然不语;犟驴子只知道风高放火、月黑杀人,却不理会这些,自顾饮酒大嚼。
“何必作司马牛之叹!”
魏东亭上前轻按明珠肩头笑道,“好兄弟,英雄造时势,事在人为嘛!”
众人忽觉他语中有异,一齐转脸瞧他,魏东亭目光闪闪,微笑不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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