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筠正与蕊姬、海兰在船上的阁子里聊得畅快,忽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,不觉止了声。
海兰疑道:“什么东西落水了,还扑腾着呢?”
蕊姬侧耳听了须臾,不以为然地笑道:“怕是岸上什么东西落水了吧?也是的,夜深路滑的,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。”
绿筠到底有些不放心,一双纤纤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开启:“不如开窗看看,别是什么人掉下去了吧。”
蕊姬掸一掸身上极喜庆的桃红锦彩绣八团起花琵琶襟旗装,那衣裙上更是遍绣刺银枝满卉纹样,随着她的动作荡点银彩光晕。
她笑着按住绿筠的手,漫不经心道:“开什么窗,仔细冷风扑进来伤了身子。”
海兰侧耳听了片刻,把玩着纽子上垂下的绿莹莹翠玉琉璃豆荚珮,笑生生道:“也是。
人落水了会不呼救,只顾着扑腾?别是什么猫儿狗儿的,那边好玩儿了。”
三人说笑着,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,自顾自闲聊去了。
第一个觉皇后落水的是凌云彻。
凌云彻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御前侍卫,因御船比不得养心殿阔朗,而随行侍卫诸多,最低等的侍卫便被安排到了御船的最末护卫。
夹岸四周隐隐有花香浮动,凌云彻闻得出,那是新开的桐花的气味。
往日里在家乡的时节,这样并不名贵的花开得夹道都是。
桐花万里丹山路,开也烂漫,落也缤纷。
他是读过几年私塾的,文字上虽不精深,却也知道些许。
那时春日迟迟,老夫子便摇头晃脑地念:“红千紫百何曾梦?压尾桐花也作尘。”
那些散碎的句子,是少年时模糊而温暖的回忆。
然而记得清晰的,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灿烂的明亮笑颜。
嬿婉最喜欢的便是桐花。
那绛紫柔白的花朵,有漫天铺地的清甜香气,让人几乎要醉倒其中。
嬿婉便跳起来去攀折那繁盛花枝,可惜桐花总是长得那么高,她一壁极力去攀,一壁回笑盈盈道:
“云彻哥哥,你瞧那桐花开得那样高,要是做人也能那么一辈子高高在上,便也好了。”
当日的笑语,如今已然遂愿。
今时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。
龙舟上的丝竹管弦和鸣声声,水面倒映着夹岸人家的万千灯火,如同花影浮沉,映着这盛世繁华。
而嬿婉,便是这繁华锦绣里开得极艳的一朵花。
锦上添花,固然美不胜收。
他这样痴痴地想着,仰望见天际一轮近乎完满的月。
近乎完美,便总有些许残缺。
便如自己,也算是嬿婉春风得意后的一抹残影。
有沉缓的春风柔暖拂过,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红的波光星点中漾动,连勉强维持的圆满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势态,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,在失去心爱的女子之后,即便想要奋图强,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最末等的御前侍卫,受尽那些出身贵族的侍卫的冷眼与暗讽。
连样的苍凉孤寂之中,唯有那个人,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死寂如坟墓的冷宫里挣扎的女子,偶尔投来的一瞥含笑的眼,激励着他忍耐下去,继续去寻找可以撑起未来的任何微小的契机。
所谓半分残缺的圆满,大概如是。
惊动凌云彻痴念的,是那一声突然的响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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