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下意识问:“啊?哪里不舒服?阿嫲是不是得白内障了?”
去年底,她找剪头婶理发的时候,就留意到她眼神不好。
“什么啊,才不是。
她是有心病。”
“什么心病?”
阿妈笑说:“哪有心病?那就是皮肤病。”
小奇说:“她说厝里有鬼,说我爸回来了,不肯走。
她脚上烂了一块,可能是湿疹、真菌什么的吧,明明是她自己抠破的,非说晚上做梦梦见我爸,哭着在摸她的脚。”
这么一说,泳柔确实好几次瞧见剪头婶在抠挠脚指头。
“那你还不去陪她?在这里蹭吃蹭喝!”
泳柔摘下肩上的书包,轻轻甩着打了小奇一下。
她去放东西,阿爸正从屋里走出来,见了她就问:“吃早饭未?”
“没吃。
迎新忙了一上午,哪有时间吃早饭?”
“早饭都不吃,想升仙了。”
泳柔忽然呛声:“不吃早饭又饿不死!”
随便谁爱吃不吃好了。
她一甩手,令书包在地上拖行,闹着她不明不白的小情绪进屋去了。
21-2
乡下来的阿嫲进驻周予的家,轰轰烈烈、人尽皆知,好似商超大卖场每夜八点过后生鲜半价果蔬打折的扬声大喇叭。
短短周末两天,鸡飞狗跳——是真的鸡飞,她带来三只走地鸡,趁钟琴不备,养在阳台,凌晨四点,鸡准时飞上护栏开始打鸣;狗跳也是真的,她拿家里的剩饭去楼下偷喂高档小区里科学喂养的城市狗,狗吃不得人食,其中一只当天就过敏,饲主找上门来,钟琴赔了几千块钱,气得阿嫲躲到一旁偷骂丑狗贱命一条,当了城市人的狗,竟还得了城市人的毛病。
鸡在打鸣当天就惨遭毒手,钟琴趁她下楼遛弯,令小朱统统杀了,全部焯水拔毛,整整齐齐伏于餐桌之上,等着主人回来认尸。
旁边还有欠条一张,写明阿嫲的姓名、出生年月,“于2011年9月某日欠下钟琴赔偿犬只医药费若干元”
。
阿嫲见了皱眉,她的脸上沟壑纵横,皱眉有如山体滑坡,一双浑浊的眼睛总在发愁似的:“要我还你钱?那也是我儿子的钱嘛。”
她忌惮儿媳,将后半句说得细细声。
她并不是外表剽悍、嗓门洪亮的那一类干农活的女人,相反的,她看起来总有些畏缩,身子小且佝偻,还有些许鸡胸,但她认她的理,那股劲儿纠缠繁重,如有千斤,全郁结在她畸形隆起的胸脯里,像无法降解的塑料制品囤积在海龟的肠道。
她看起来比外婆要老上许多,周予在心内暗暗估算,也许要老十岁,或是十五岁?她对人生中后段的外表度量衡没有任何概念,人在16岁时,是瞧不出70岁与80岁的区别的。
“什么你儿子的钱?你以为你儿子挣得比我多?”
钟琴指指欠条上的某处,“喏,这三个字,看见了吗?这是你的名字。
你要是不会写,就照着画。”
钟琴撇下她进书房去,她哼一声,极小声地念叨:“你挣得多,你要挣得多,那都是亏心钱,是别人的救命钱。
你们这些西医最无德,一点小毛病,写那个检查单、这个药单,几千几万的,恨不得把人的皮都剥了吃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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